圖片來源 自由時報 |
大人們的廁所在房間內,用花布簾圍住壁角,裡邊放著馬桶;小孩子們沒有限制,水溝、牆角、甘蔗田以及任何可以蹲下來的地方,統統是廁所。
在學校裡,老師天天交代我們:要穿鞋子,要常洗頭髮,要買衛生紙,不要隨地大小便。我回家跟爸說要買鞋子,爸說沒那麼「好命」;我提起衛生紙的好處,媽說那太浪費,小孩子不懂賺錢的辛苦;我又引用老師的話,說用竹片子揩屁股會生痔瘡,爸生氣了,他說老師一定瘋了,因為他從一歲到二十多歲都是這樣,也沒生過痔瘡;我小聲地說,應該有廁所,祖父說,奇怪,水溝不是很多嗎?最後爸解釋說,衛生紙太薄,容易破,揩不乾淨。
這以後,媽准許我用粗草紙,那是大人們用的,不過,我還是寧可用竹片子,粗草紙就帶到學校讓老師檢查,我們班上有一半以上的同學都和我一樣,老師也不再要我們買衛生紙了。
二年級下學期,三姑帶著表弟從臺北來我家玩,吃過中飯,表弟說要上廁所,我帶他到門前的水溝邊,他很驚訝,硬是不肯脫下褲子,說是沒有東西擋著他拉不出來,我帶他到豬舍旁邊,他蹲在地上,不時看著我,然後站起來,說他拉不出來,我祇好走開,隔一陣子就喊:
「好了沒有?」
表弟苦著臉走出來對我說沒有,我拉起他跑到學校,他急忙衝進廁所,出來之後,滿頭大汗。在回家的路上,他一直問我:為什麼廁所裡沒有水箱子?為什麼有很多很多白白小小的蟲?還有,在水溝裡拉屎,警察為什麼不管?
我說警察的兒子也和我們一樣,他就說,回臺北以後要報告老師,叫老師來抓警察,我聽了感到很生氣,跟他說,警察和真平、四郎一樣偉大,不能抓,他不相信,還說校長可以管老師,老師可以管警察,真平和四郎跟總統一樣大,不是跟警察一樣大。我氣極了,不再理他。
三年級放寒假的時候,爸和叔叔們合資蓋了一間廁所。「落成」那天,我們幾個小孩子熱烈地討論誰應該第一個使用,六叔把我們趕開,他說他是高中生,當然是第一。
他進去了,一下子又走出來,很不高興的樣子,原來,有人先進去過了,六叔一口咬定是那個泥水匠,他嘀咕著說要找泥水匠算帳,我們建議六叔把他抓來灌屎,像灌香腸一樣,六叔說好。
那天晚上,爸和叔叔們在院子裡聊天,聊到這件事,二叔說,新廁所有外來的「黃金」,大吉大利,六叔不同意,他認為新廁所應該由自己人開張,纔(ㄘㄞˊ)有新氣象,爸沒有意見。
我對爸說,六叔祇知道拉屎要爭第一,六叔一巴掌打在我屁股上,媽說該打。我很不甘心,跑去告訴祖父,祖父走出來,把六叔罵了一頓:
「你吃飯爭第一,拉屎爭第一,為什麼英文祇考了二十──二十──」,我說二十七分,祖父接下去:「二十七分!啊?」
五叔在一旁笑,他說這也可以算第一,六叔說,五哥以前數學祇考二十四分,烏龜笑鼈沒尾巴,祖父說:「都是屎桶!」過後,我問六叔,還要不要把泥水匠抓來灌屎,他說我以後再這麼問,他就灌我。
我升上五年級,村長換了人,新村長說,要好好整頓村裡的環境衛生。首先,他出錢蓋了四棟公用廁所,又一家接一家地勸人蓋廁所,他跟祖父說,廁所和吃飯一樣重要,祖父說那有這種事!
一有空,他就騎著腳踏車到處巡視,發現有小孩隨地大小便,當場打屁股,我們班上有好幾個男生被他打過,都很氣他,叫他「哭鐵面」。每次開村民大會,他一定會再三地說明廁所的重要性,有一次還說「廁所就是生命」,六叔跑到臺上去,不知道跟他說了些什麼,他馬上又補充了一句:「廁所為成家之本!」
末了,他建議大家不要再用竹片麻稈揩屁股,因為這樣會得破傷風,有人站起來發言,說不會得破傷風,應該是會生糞口蟲,我們學校一位女老師立刻又發言,她認為應該是生痔瘡纔對,然後指導員出來解釋,他說,應該是會長瘤纔合理,他的一個朋友就是這樣。
到後來,村長說:「統統有可能,不過,得破傷風的機會最大。」那一次大會後有贈送紀念品,每家三包衛生紙,兩包樟腦丸,一把長柄豬鬃刷子,鄉裡派來的衛生員特別交代,刷子是清洗廁所用的,媽說這種刷子這麼好,用來洗廁所太可惜,所以一直放在廚房裡使用。
初一那年冬天,嘉南平原大地震,震塌了村裡兩棟公用廁所,救災工作結束之後,村長開始計劃重建廁所,村長太太負責募捐工作,她幾乎天天都在村子裡跑來跑去,那陣子,米菜肥料都缺貨,物價又貴,村長太太跑了兩個禮拜,還湊不到蓋一棟廁所的錢。又過了幾天,鄰村有個有錢人到我們村子來,他說他願意負責蓋廁所的經費,條件是,水肥歸他收一年,村裡的人開會通過,半個月後,廁所蓋好了,還裝了水箱,那個有錢人每天派車子來載水肥,聽說他包辦了好幾個村子的水肥,轉手賣給漁塭和農家,一桶二十五塊錢。
過了一陣子,他問村長,為什麼你們這裡的水肥特別少?村長說,本來就這麼些,他不相信,硬說有人偷肥,村長說那東西又不能吃,誰要偷?兩個人先是在路上吵,一直吵到派出所,又吵回路上,然後再吵進派出所。
警察耐心地分析:這裡的人八成以上種甘蔗,根本不要肥料,村長保證沒有人偷去吃,那個有錢人氣得臉都歪了,他嘀咕著說,這樣下去會賠本,生意真不好做,怎麼大家不多拉一點?怎麼不多拉一點呢?
大約一個月後,政府大量配給農肥,接著肥料兩次跌價,那個有錢人再不派車來載水肥了,村長把他找來,要他按照契約清理水肥,他說要那麼多幹什麼?又不能吃!兩個人又到派出所去,結果,一直到我唸初二上學期,他都派車清理水肥,一個月一次。
有一次,六叔在路上遇見他,問他水肥好不好賣?他說生意不好做;六叔又問他,想不想再跟我們村子訂契約?他說祇有瘋到第三期的人纔會這樣問。
我讀高一的時候,鄉裡舉辦中北部春節旅行,我也參加。第一天晚上,住在臺中火車站附近的一家旅館,這纔第一次看見了抽水馬桶,以前祇看過圖片。住進旅館以後,大家都往廁所裡跑,鄉長站在一邊維持秩序,一面叫著慢慢來,他說留得屎橛(ㄐㄩㄝˊ)在,那怕沒得拉?
等輪到我,我一頭衝進去,看見抽水馬桶,心裡有點害怕,還好我知道是用坐的,坐了上去,也不知怎麼搞的,幾乎用了兩百公斤的力量,仍然拉不出來,外頭敲門敲得很急,我在裏邊更急,好一陣子,看看是不會有「結果」了,祇好出來,身上直冒汗,鄉長問:好啦?我說好了。
那天晚上,好不容易熬到廁所空了,我纔放心地走進去,蹲在馬桶上;以後的兩天,我都是這樣。第四天早上,我們正在整理行李,旅館的老闆娘氣沖沖的跑來,他說不知道是那些人弄壞了三個馬桶護圈,我們都說,那一定不是我們,老闆娘嘮叨了許久,她說護圈是新裝上的,怎麼坐得斷?真奇怪!
去年暑假,我回家鄉,找六叔聊天,聊起有關廁所的事。我對六叔的幾個孩子說,你們命好,我們小時候連廁所都沒有呢,他們不太相信。我說不但這樣,解手後都用竹片子揩屁股哪,他們說我欺騙兒童。
六叔說,這是真的。八歲的小堂弟說,他要去報告級任老師,爸爸和堂哥愛撒謊;十歲的堂妹說,最好報告校長,因為校長比較「匈奴」,一定會打堂哥屁股;正在唸初一的堂弟說,爸爸是石松,堂哥是余天,搭配得很好,真會「講笑話」。
最後,他們聯合問我們一個問題:用竹片可以揩得乾淨嗎?六叔說大概可以,我說差不多啦。
書籍與作者資訊
書名:《中華現代文學大系‧散文卷》作者:阿盛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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