〈抱負〉楊牧

南下的大客車在高速公路上疾駛，窗外豪雨狂飛，打在玻璃上，瞬息積成水流，從左上角瀉向右下，在規則的扭動中創造偶現的形象，變幻的游龍。車子裹旅客不多，可是也早已吞吐呼息把所有玻璃窗都罩上一層霧。我擦拭座位旁的一面，想看風景，只見豪雨在玻璃上刻畫形象，風景掩藏在煙霧，流水，和游龍後面。



…
中午離家前收到你的信，匆匆看了一遍，知道你是一個對詩充滿理想和抱負的青年。
…
我記得以詩為抱負的少年是比較落寞些，比較孤獨些。這是我們親身的體驗，也是人世間自有詩人這行業便難免的現象。根據蘭姆（Charles Lamb）的回憶，英國浪漫時代最敏感的心靈，神祕深沉的詩人柯律治（Samuel Taylor Coleridge），中學時代就以早熟焦慮，以落寞孤獨見稱於同學之間。他懂得太多了，別人不注意觀察的，不屑於思索的問題，正是他汲汲追求的課目；然而他也懂的太少了，在羣體的生活裹，往往是一顆失落的靈魂。少年詩人行走於熙攘的校園，似乎未曾參與那校園，因為他活在另一個世界，他亟於規劃建置的理想世界。可是規劃一個理想，建置一個可以生息於斯的世界談何容易？他是現實活動的局外人，卻是幻想國度的主宰。他虛實往返於自我的內心，衝突著，日以繼夜的交戰著，這一切提升了他的精神層次，卻磨損了他的健康。柯律治進了劍橋大學以後，同樣無法接受一般英國紳士所追求的學院生活；他的知識比別的學生豐富，他的感觸比別的學生深刻，可是他不適合接受任何僵化的制度。終其一生，他是一個敏感博學的，卻又絕對孤獨的理想主義者，不能見容於凡夫俗子。他在文學史上佔了重要一席位，可是他遭遇了太多的打擊，太多的挫折。你怕不怕打擊？怕不怕挫折？你能堅持一生維護你的理想，施展你的抱負嗎？
我想你一定能回答說：我能。
…
車窗外的雨在我不自覺中停了。司機的雨刷還在誇張地撥著，有人開窗透氣，玻璃窗上的霧氣退了大半。我看窗外，車子剛到三義山區，四處又蒙著淡漠的煙。雨後的山嶺一片蒼翠，即使是冬天，也透露了無窮的生命；我可以想像溪澗裹泛滿流水，不知如何迅速地趕著向田野裹灌注。農夫乘雨後豐盈的水勢，正在努力翻土；也許他們早在豪雨中就開始工作了，遠看都穿戴著雨具。我還看得見飛鳥在田野裹盤旋起落，竹林，相思樹，磚砌的老房子。
假如你真覺得你可以堅持一生，能認真維護你的理想，勇於施展你的抱負，我就不必對你憂慮了。
…
雨停了以後，高速公路兩旁的農莊，山嶺，河流，和田野都煥發著生命。大客車疾駛南下，過了苗栗，在臺中附近出了交流道，把我放在一山緣路邊。我站在那裹左右環顧，幾乎不認識這就是我曾多年徜徉的大度山。我第一次來到這裹的時候，只比你現在大兩歲，行李中包紮著一疊詩稿，和一本相當鼓脹的剪貼簿；我從更遙遠的鄉村出發，一般的知識絕不如現在的你那麼豐於──只有理想和抱負，是的，我那時所保有的理想和抱負必然和你今天相同。詩是必須追求的，雖然那時我真不知道如何去追求。
…
我今夜很懷舊地寫這封信給你，帶著喜悅和期待。我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解答了你一些問題，但卻發覺我已經為自己解答了一些問題。你是昔日的我，我希望未來之你不僅止今日之我。

書籍與作者資訊

書名：《一首詩的完成》，書籍資訊
作者：楊牧
簡介：1964年自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。隨後，赴美進入愛荷華大學詩創作班，並獲藝術碩士學位。接著又進入柏克萊大學比較文學系，獲博士學位。1972年後改用楊牧作為新筆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