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/08/03

〈單車竊賊〉,吳明益


  爸媽都希望我大哥好好讀書,成為「坐辦公桌仔的」,但大哥偏不。他在這個壓抑的大家庭裡活得自我而叛逆。大哥在考完大學落榜以後離家出走,騎著偉士牌去流浪,當建築工地的工人,直到兵單來了才回家。他回家之後就和我爸互相把對方當成空氣。當兵時有一天鄰居跑來說「阿弟仔佇電視內底」,我們打開電視才看見他在「五燈獎」上自彈自唱。更沒想到的是,那節目錄的那天他並沒有放假,因此節目播出的時候他已經被關到禁閉室裡。 


  後來他抽中金門籤,整整一年半的時間只有回家一趟,爸爸要大姐幫忙寫信,然後站在門口,等郵差送信的時間到交給他。



  退伍剛回來,哥就表示要娶一個我父母完全沒看過的,在金門冰菓室認識的女生。爸連人都沒見到就表示反對。我們知道他的個性,就是反對一切孩子自己做的決定,他總認為小孩子都是思慮不周的,不管你幾歲。但爸越反對,哥就越堅持,他們彼此的信念恰好打成一個死結。媽則對我們只有愛,這導致她從來都缺乏判斷力,她對我們的意見,也因此越來越沒有影響力。
   
  後來哥並沒有娶那個女孩,他再也不提要娶任何人的事,我們也沒有人知道他怎麼處理和那女孩的感情問題。我記得那時候哥給我看過他的照片,當時我還太小缺乏審美觀,不過記得我哥說過他覺得她很像藥師丸傅子。我當時想,多麼奇怪的名字啊。

 …

  哥重考放榜那天,爸爸一清早起床,獨自騎著腳踏車去載貨,然後就到中山堂等看榜。那時會在清晨時分,在一些公共場所貼出榜單。報紙當然也會登,只是晚了半天,而且缺乏現場看榜那種興奮感。聽說還有些人天天去看榜,直到榜單終於被撕掉的那一天。

  爸滿懷忐忑地重建國中學開始看起,當然他並沒有報那麼高的期望,只是順便看一下而已,果然也沒有找到他的名字。事實上他原本相信會更晚一些看到我哥的名字的,沒想到喜出望外地在第二志願的榜單上就看到了。

  我父親是一個所有的情緒都在海平面底下,只偶爾伸出潛望鏡的人。那天他竟然情緒外露地面帶笑容跑著回家,而把他的腳踏車忘在看榜的中山堂前。

回家時我媽問他:「考牢無?」

  爸點點頭,媽媽就趕快跑去市場買雞了。只是爸並沒有馬上發現腳踏車不在的事實,還坐下來把早餐的稀飯醬瓜吃完。五姐到店外頭的騎樓張望了一下,問:「孔明車咧」,爸才恍然大悟,等到他再跑回中山堂時,車子早就不見了。

  開學前,爸到商場的樂器行買了一把木吉他給大哥,這使得他得再過兩個月,才有足夠的錢到賊仔市買下另一輛二手腳踏車。 

書籍與作者資訊
書名:《單車失竊記》,借閱電子書
作者:吳明益
簡介:東華大學華文系教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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